生命虽短，爱绵长。

再一次乘上返程的火车时，有人这样跟我说，告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我当然相信这句话，可是肩还是沉了，从没觉得情绪这样难以自抑，我就像五六岁的孩童，可以忍住伤痛，一句关心才让泪水汹涌。

靠住车窗，目光停留的地方是急速向后的树影和长草。我凝视不远处漂亮的田野，大片大片溶溶的青绿绵延，午后醇厚的阳光轻拥整片绿野，也笼住缓缓流逝的狭长的溪流。我熟悉这些漂亮到像梦境一样的景物，就像熟悉怀里抱着的旧物。以前习以为常的小物件，却成了不舍遗失的珍贵。

曾经我问过一个人，人为什么频繁地说再见。我是不求他能回答出来的，因为从小他在我心里，就是没有学问没有内涵的粗人。我常对他发火，看他频频点头向我道歉，烦躁到将他逐出屋门。我厌烦他无休止的唠叨，讨厌他说不清楚的普通话和难听的乡音，嫌弃他洗的灰白的旧衣服。

好像他一无是处，好像，他不是我的爷爷。

凤凰花开遍我的窗前时，我就要迎来小升初的大考。爷爷很多年不来我的城市了，一个人孤单地待在家乡的小县城。直到他高血压发作倒在浴室里，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

家乡屋门外种满院的黄菊花飘落了。

那天我从教室里扯着书包往外跑。一路跑到车站，父亲沉默地看着我，奶奶搂着我的肩哭了，她是很要强的人，做事雷厉风行，却趴在我的肩上让泪水打湿我的衣服。我们坐上回乡的火车，无声的悲伤淹没了我，窗外模糊得只剩下轮廓的建筑物飞速闪过，陈旧的记忆从岁月的枝头簇簇窜出，像鲜妍的花，一下子缀满了我的心房。

原来，他那次回答了。

他说，没有好好告别的人是不会再相遇的。

那年我跪在爷爷唯一一张微笑着的大头照前，说了很多话，从小时候他攒着钱给我买自行车，一直到吐槽他对自己吝啬，是啊，他是一个很小气的老头，什么钱都不舍得花，可是每次分别，他都悄悄地将攒了的钱，塞在我的书包里。

从黄昏说到星星点灯，那次我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没说再见。

葱茏的树影婆娑在窗外，蝉鸣勾住盛夏。大半个月过去了，我又一次回到故乡。站在爷爷碑前，我献上一束白花，泪水打湿脸庞。

爷爷，我考上啦。

那是我的诺言——考完试，就回来看看爷爷。

回去的路上我踩着石子路往阳光里走，野花开了遍地，一直开到最远的前方，都像笑着跟我告别。泪水失守，我往回跑，逆着阳光。

爷爷，再见。再见啊！

我终于说出痛彻心扉的告别，同浸满泪水的回忆一起继续向阳光里走，野花朝阳开着，明媚不忧伤。

于是我又踏上返程的列车，爷爷生前的好朋友给我送来鼓鼓囊囊的包裹，说是爷爷的旧物。眼睛里马上泛起湿意，他见状对我说，告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呀。我们相视笑笑，互相道别，就像认识了多年的好朋友。

路过那片漂亮的田野，我慢慢拾掇起包裹里的东西。曾经装铁观音的茶罐里，放着几卷钱，我猛然又想起那些年。

爷爷，为什么人总是说再见？

因为没有好好告别的人，是不会再相遇的呀。

下巴轻轻抵住包裹，我喃喃出声，再见。郑重的，就好像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分别。（文／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