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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香,少年郎

梧桐叶落了。

我沉默着,看院墙外那棵梨树――起风了。

以前大家爱在那梨树下摆张桌子,一整个夏天的夜晚就在那里消磨。我记得端一碗面蹲在大门口吸溜的那种惬意,好像世界只剩下你面前围坐的一家人,这个世界没办法发出一点点噪声来打碎你的宁静。就着门口的老式电灯吃晚饭,偶尔有夏蝉做伴,急着赶饭后的小剧场,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那树是我爷种下的――我爷爷。他要我叫他爷,因为这样叫听起来干脆利落,少了几分肉麻。

他是个古板又有趣的老头子。我记得他很喜欢骑摩托车。一米七几的个子在那个年代已是挺拔,长腿一迈大衣一掀,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在。我常常想,他骑摩托时的那种潇洒大抵是他一贯作风的一种补偿――他严肃,倨傲,硬气,就像是一颗永远无法低头的柏树。

我小时候的学业是他全权负责的。在他的授意下,我在幼儿园开始读一年级的启蒙课本,早早开始学英语、写大字。我其实并不怎么记得那几年。小妹快出生的那段时间一直到她一岁,我被爷爷奶奶教养,所以,应该说,我的性格是在那个时候得到鲜明禀赋的。我从那时不再喜欢芭比娃娃、不再喜欢可爱的小动物,我拿起画笔、不再风风火火地碎碎念念,“别的小朋友在玩的时候,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睡懒觉,要不就是起来看书看动画片。”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是真的自由。我看得见一望无际的田埂,听得见风吹麦浪的声音,我在小路上和小舅舅撒欢儿地疯跑,回家坐在电脑前看我喜欢的蜡笔小新和小花仙。我脑子里总是装着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总是听我爷说不能驼背,于是踮起脚尖假装自己是个挺拔又高大的小姑娘,其实怪累的,但是我很开心。

我爷身上有股皂角香。他不喜欢洗衣粉的香气,总是用一块白净的皂子轻轻揉搓他那几件单衣、方巾。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忘记他的小外孙女,不和她抢遥控器。因此,皂角香好像成了我这只小白鼠的条件反射,他好像是我安定的味道。

皂角香也是puppy love的味道。当时的他身上有和爷爷一样的皂角香,好吧,也许是洗衣液的味道,只是,那股味道太相似,让我以为这是命中注定。

我刚刚有些动摇的时候,我爷走了。

嗯,那天是个大晴天,他静悄悄地就走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吹灭最后一根蜡烛入睡,他闭上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个种了棵梨树的院子里会传出哭声、电视机的声音、甚至是风声、死寂。

那晚我睡得香甜。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国庆节。那之后我没再回家,他给我打电话,我也总是接不到。

“等一等吧,等考完试,等拿到成绩单。”

我没能等来。他也没等到。

我爷的遗愿是墓碑上放上他年轻时当兵的照片,那照片上他在笑,二十几岁风华正茂。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清澈的。

他的愿望没能实现,而我,我从混浊的天看向混浊的地,却再也装不进那一双混浊的眼睛。

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渐渐成了奢望、后来干脆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念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他的身躯是否在泥土里腐朽,他的灵魂是否逸散于天地间,他过的是不是好?是不是,拥有那股皂角香的人都会越走越远?他看不到我考大学,看不到我谈恋爱,看不到我长大成人拿回第一笔工资、看不到我归于柴米油盐或是天上人间,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风停了,叶落了。

“梨花风气正清明,梧桐叶落是相思。”(文/姜汁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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