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浸染的故梦

黄昏、落日、余晖，我坐在归乡的大巴上，静静地看着小路两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这片流光溢彩的天地，在夕阳的映衬下更加灿烂夺目。远方、缕缕升起的炊烟、仿佛一条无形透明的丝带，从记忆中徐徐飘来，牵上我的手，把我带进记忆的漩涡……

晓春·细雨·墨香

南方的小镇有着如婴儿皮肤般水嫩的湿润气候，春姑娘一定是一个多变又稚嫩的孩子，往往下午还是晴空万里，傍晚点点晶莹的雨丝，条条倾斜的线，已织起一片片迷人的雨雾。万物，便是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洗礼中，悄悄地疯狂生长着，就像变戏法儿一样，小镇的花儿仿佛一夜之间抽枝生芽，不知名的野草也奋力从石头缝中钻了出来，春天，藏在微风中氤氲的水气里，悄悄地来了。

小雨“嘀嗒嘀嗒”为宅院里的研磨声打着节拍。墨儿在砚上重直地打着圈儿，一圈又一圈，像古树的年轮，又好似古老的时钟。爷爷轻而慢地磨着，嘴里哼着小曲儿，淡淡的墨香像绵绵不尽的细雨，萦绕在宅院里，深吸一口，仿佛能嗅到旦古的诗乐华章。桌旁，除了铺开的宣纸，还有几颗别无去处好奇的小脑袋，安静地端详着桌上的笔、墨、纸、砚，仿佛在期待一场隆重的仪式。

爷爷的手灵巧地摆动着，乌漆的墨渐渐地染上爷爷的指甲、骨节，像渐次爬上天空的晚霞，静静地渗入骨里，融于血中。时间仿佛安静地没有尽头。

磨毕，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墨装到匣里，犹如供奉佛像一般庄重，随即轻握一支瘦笔，将磅薄亦或雄壮，皆汇于笔下，一笔，又一捺。一看写的是我朗朗上口的“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大多写的都是喜庆的对联，于来年之时赠予街坊邻居。细雨挤进屋缝跃进宅院，爷爷总是任它们欢呼雀跃。我起的水花落在宣纸上，开成锦簇花团。

“老不正经的，快来帮忙……”奶奶又开始唠叨了。抬头原来已是雨过天晴，大人们又该劳作了。爷爷轻叹了一声，封了笔，一边笑着回应“好!好!”，一边举起宣纸，看看，又忍不住眯起眼睛轻轻嗅着。满意地摸摸我们的头。

年复一年，细雨会冲刷掉许多的记忆，但爷爷的墨香，像是漫透在骨子里的墨，印染在我的眉间、额上，冲刷不掉。

年少的我，常常认为，彼时的爷爷是高大的，是神圣的，眼里洋溢着幸福和光。

“细雨闲花皆寂廖”，下雨的时节，总是略显寂寞的，但我们的成长，宛若被细雨滋润后的小镇，一朝梨花起，一夜藤蔓生。

盛夏·蝉鸣·苦茶

“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

正若杨万里所言，蝉是夏天的浪潮，在午后的日光里，吟唱着属于夏的生机，一浪又一浪，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我问父亲:“蝉是什么?”父亲眯了眯眼，笑着说:“它们啊，是岁月的琥珀。“岁月的琥珀?”年少的我懵懂地眨了眨眼。

长大后方才知晓，它们在地里蛰伏数载，隐忍了多少春秋，最终破土而出，长吟一夏，亦是吟尽了一生。

多么可敬的生命啊!

正值盛夏，树叶绿得仿佛要滴下汁来。树下，奶奶的凉茶摊前，挤满了人群。

南方的小镇有着夏天独特的炎热，头顶的屋檐像是个大大的蒸笼，此时轻吸一口凉茶，享受那独特的甘苦，任茶在喉间奔淌，流进胃里，渗进灵魂，深吸一口，仿佛盛夏里淤积的暑气，都随之消融。

奶奶说，茶是有灵魂的，只有用心去炒制，用心去冲泡，才可享其之醇厚。岁月在奶奶炒茶的双手上留下了刀刀伤痕，可每每提到茶叶，奶奶都眉目含笑，眼里藏着淡淡的光。

那个模样，我永远记得，也永远敬佩。

看着滚烫的热水与茶叶交融，紧缩的茶叶渐次绽开，从茶壶的底部慢慢地旋转、上浮，好似一位位优美的舞者翩翩起舞，又宛如百花齐放般争相开放。到底是有灵魂的茶，用力一嗅，连淡淡的茶香都能让人清神醒脑。

“你会发现，有些东西，就是有那种力量。”不知为何，看到茶叶的第一眼，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能是因为从小尝过苦茶，长大的我在失意时总是能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想起她的热爱，她的坚持，她的用心;忆起她泡的甘苦醇厚的苦茶，她眼中泛着的淡淡的光，我终会下定决心重新收拾旧山河。勇敢地将困难“一饮而尽”。察人间之苦就跟饮这苦茶一般，一饮而尽，苦尽甘来。静听一树蝉鸣，感受生命真谛;轻啜一口苦茶，尝遍世间沧桑。

立秋·闲花·桂糕

九月，桂花开。

穿过小巷后的古街，青墙旁，胡同里，沁人心脾的香味扑面而来。

小屋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大人们亲切地唤他“桂伯”，唤着唤着，竟真觉得几分亲呢。

桂花是嫩黄嫩黄的，不知是白里透黄，还是黄里透白。桂伯总是将桂花轻轻摘下，像怕打扰了熟睡的婴儿。我总是喜欢在午后的小憩时，捎上一两本闲书，到桂伯家的桂树下，盘起腿儿探索书里浩渺广大的世界。

“咚，咚，咚，咚……”桂伯鼓糕的声音从院里传来，错落有致、有条不紊。我侧耳倾听，悠长的余音似编钟的亘古长鸣。

桂花不知是不是也被这乐音感动了，竟三三两两飘落了下来，落在我的膝上，落在略微泛黄的书页上，连纸张都被浸上淡淡的桂花香。

好一场美丽的桂花雨!

桂伯有一双巧手，无论是酿出来的桂花酒，还是煸炒出的桂花干，都是赞不绝口的美味。但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是桂花糕了。

别说，晶莹软弹的米糕，洒上跳跃的桂花和白芝麻，再淋上一勺滚烫的桂花蜜，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它也像桂花一样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与舌头接触的刹那，沉睡的味蕾立刻被唤醒，甜甜的，凉凉的，香香的，郁而不腻，回味无穷。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九月桂花雨，复开复败。桂花幽香渗进我的心里血液里。纵然我即将步人社会，但我始终记得桂花的淡雅与纯朴，若有浊流涌动，我定将逆流而上，不入污池。

暮冬·落叶·老树

暮冬，门前的老槐树纷纷落叶，枯红的叶子，打着旋儿。北风呼啸，片片叶儿像一只只依依不舍的蝴蝶，像一个个奔赴大地的天使，为新旧生命的交替便无怨无悔。树叶飘落的声音带着博大的爱，和大地悄然融合。

拾一片落叶，叶儿上错有致的细纹，像极了古稀之人手背上的青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叶，应是快乐的吧!

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老树的叶子已尽掉光，徒留几近光秃的身躯，远看犹像脊背似铁之人屹立不倒，近看却似一位谦谦君子，布衣青衫，俊立于这俗世之中，不骄;不躁;不满;不傲;不趋;不同

奶奶经常在傍晚时分，搬一张木凳，倚靠在老树旁，什么也不做，看那夕阳西下。书籍中有关夕阳的句子大多都是美好的，直到我偶然间读到了一句“踩着荒凉的夕阳”。夕阳为什么会是荒凉的?我跑去问父亲，父亲轻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说:“等你到了奶奶的年纪就知道了。”我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最终只能反复揣度父亲的话，思考其中的韵味。

“坚者如磐石，虽岁月交替而不移。”斗转星移，老树仍然挺拔，奶奶却老了。纵然岁月会磨损我们的肉体，但我们的灵魂，应如老树般屹立不倒，坚若磐石，哪管沧桑变化?

老树一站一立，扎根在我的骨肉心上。

后序

静静地徜徉在古街上，轻轻地呼吸着，很慢，很慢。秋风吹起一袭落叶，包裹着淡淡的桂香扑面而来，像是予我的请柬。我用手摩挲着身旁的青墙，感受它历经沧桑的皱纹，聆听着每一砖一瓦的吐息。夕阳在古街上跳动着，温和地如同化开的牛奶。

时间犹如一位独坐一隅的老者，发如雪，须如蔓，眼如泉。他一动不动，只是静看“月窥窗牖如颜色，风战帘帷若笑言。”

小镇啊，岁月无声，你我都在悄悄地改变。

凝视着眼前的老树，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每一帧都弥足珍贵。眼角不知何时早已变得湿润，泪水倏然而下。我任凭泪水肆意地流着，顺着我的脸颊，落到小镇的土地里，落到故乡的怀抱里，落到岁月的回忆里。

轻轻地拾起一片枫叶，用只有我们彼此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回来了。”

有点可惜，因为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多么美好，因为我记住了它最好的模样。（文/三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