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年
涛哥挣米 好文天地 2021.12.22
年味
过年,在我们家的习俗里,是要回老家的。
我不清楚仅仅是穿着阿迪达斯白运动鞋,小心翼翼地在田埂上走了几遭,与高贵睥睨的玉米棒子和高梁杆茬混了个脸熟,能否被称作回故乡过了一个年。进村的路上我看见自动犁地机将冻硬的土地耙出一行行漂亮的小深沟,一行行漂亮的小深沟像一行行诗,像一行行流水线上整齐严密的八股文。接我回家的四姨奶奶用和她手掌一样粗糙的嗓音说:“忘了我吗?我在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呐!”我裹紧了羊毛围巾。“
抱过我的人多着呢。”我想。
四姨奶奶问我走哪条路,我说走最近的那一条。麻雀和灰鹊只往生人头上拉屎,土路上杂拌的石块儿只绊生人的脚。走到家里,我已是灰扑扑、泥糟糟的了,而四姨奶奶则干净得像未下的今年初雪。她笑得像枝头不知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这条路最难走了,你忘了吗?"
我听罢不知如何应对。答也是问,问也是答。
纵然村里一路上人们都向我微笑致意:“呦呵,城里人.”我家生了锈的铁门边的狗却冲我狂吼。“你忘了吗?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我对狗说,狗不理我,我只好从后门绕进家。心中空白得像一张被涂抹过的稿纸,而我揉成一团,将它们丢进旮旯。
准备年夜饭的柴房里升起火来煮着肉汤,肉汤开心地咕嘟咕嘟冒泡,烟尘兴奋地争先恐后往外挤。从前我会在烟里又跳又叫:“我是仙女l我是仙女!”如今我却手捂口鼻冲里面喊:“火小一点!火小一点!”不等谁来赶我,我便敬而远之,末了丢下一句怎么还不改烧煤,爸爸说木柴炖的肉更香,可我只会在桌前对着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猪肉炖菜发呆,夹起一块儿问爸爸:“猪毛能不能拔干净?”
爸爸带我去村角落里拜访孤独的百岁姑奶,是吊在裤带子上的远亲戚。从前我领了红包和糖,与妹妹比赛谁的头磕得最响,如今我赶走绕在脚边的鸡,小声求爸跪下磕头的时候能不能多铺一张草席。在领过红包时,我从姑奶热乎乎的手里接过来,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捏了捏厚薄,刹时我明白了自己无可救药的丢失与遗忘。我失落得像一只忘了贴邮票的空信封。
今年的除夕夜是我所有黑夜中舀得出最黑的一夜,乡下的夜比外面更稠,黏得我睁不开眼。电热毯烤得我恍惚失神,厚棉被外层却冰的像炭,我在中间像夹生的米饭。妈妈进屋为我熄灯,我向她抱怨没有空调与地暖,她却说我小时候不盖被子也睡得香。“被子盖反了,绣花的在外面儿,棉层在里面儿。盖多少年了,忘了吗?”我只好把被子反翻过来。草籽枕头比羽绒枕头硬得多,把我的杂绪和碎念挤了出去,我闻着头底草木的清香,稗草籽哗哗啦啦地响,它们好像要拔地而起,我被硌得睡不着觉。
今夜没有机会梦见故人和老树,又或者对这片土地来说,我才是远客和故人?
围墙外的鸡又在趁天黑乱叫,忘了明天在大年初一的饭桌上即将被杀掉,亦如我被沉默的故乡所遗忘,亦如我遗忘了潮湿的、温柔的故乡。
于是初二当晚我即将远离,背上背的是一字未动的作业和婶婶姑姑奶奶姨姨给我塞的零嘴儿,我受其所压,如受孤独。很多抱过我的人站在路边向我挥手作别,我也满脸笑意一一挥回。“再见了,狗。”狗还在乱吠。
我有些胡涂,离开家的目的竟是为了回家,回那个飞机能飞达,火车能驶到的高楼小格子,离开这个兜住了我半个童年,却兜不住我成熟后的矫情与造作的万里乡,我曾经的故乡,我永恒的梦土,我难以忍受的原始与纯朴,我甘居其下的本真与纯粹。
在车的上下颠簸里,在车的轰然作响里,纵然我被包里的食物硌的背疼,我始终既不敢卸下也不敢尝一尝,生怕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使我回想起我不堪的舍弃与流离。可是阿迪达斯白运动鞋里夹带了几颗碍脚的石子儿,时刻用它们的存在不耐烦地提醒我在背叛与逃避。今思与往事奔赴来,窗外树掠过就是一句,车里风漫过就是一篇,我木然地脱下鞋晃了晃,思索着一
故乡的年味,是你丢掉了我?还是我丢掉了你?
失去固然令人心碎,但也许是在哀悼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那不属于我的故乡的年,那属于所有人却谁也带不走的故乡的年。我将我丢失的美好与庄严拾起,试图将它们拼成这骤然收缩的白昼、散漫的童年、远方的炊烟和狗,兴许再也回不来的年味,我沉睡的整个冬天。
从鞋里倒出的石子滚了几下,掉到门边去了;从鞋里还倒出了乡愁,浓郁的、泪化不开的乡愁。石子倒光了,鞋舒服了,心也空了。而故乡裹在初生的胎盘里,以《今天》的形式仍向着被丢失的深渊溶去。
“再见了,故乡,再见。”而今后我将不遗余力地学着对它说:
“再会,故乡。”(文/俗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