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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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哥为大家分享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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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亮

竹夫人:一、

清明大雨。

谢瑛推了江一川从电梯里出来,正看见了那个女人,站在家门口。

电梯门在她身后,悄声阖上。女人见了她,迎上来,轻轻问,是江教授家里么?

她愣一下,点点头,也问,你是筠姐?

女人笑一下,接过她的伞。说,中介跟我约了三点。我想你们也是给雨耽误了。

谢瑛这才想起道歉。一边拿出钥匙开门。

女人也就帮她将轮椅推进来。她把江一川搀扶到沙发上,一回身,发现女人已经把轮椅折起来,齐整地倚了墙根放着。

谢瑛心里就想,好一个爽利的人。

想完了,对女人说,先坐一坐。我倒杯水给你。

女人坐下来,又欠一欠身,说,不用了,往后日子还长,这些活儿,理应我来做。

谢瑛还是走进厨房,出来了。看女人正凝神望了窗户外头。雨又大了些。水迹都披挂下来。还有些光透进来,她的样子就好像个剪影。齐耳的短头发,额也是饱满的。谢瑛想,这人年轻时,是很好看的。

女人回了神,也发现被打量,有些不好意思,说,南京的雨还是这么多。

谢瑛叹一口气,说,是啊。还没进黄梅天,就下得没完了。今天去七子山看他爸妈,哗啦一声就下来,香烛化宝筒,全都浇灭了。

说完又问:你不是本地人?

女人正吹着杯子里的茶叶,看着热气氤氲开来。听到她问,就放下茶杯,说,我是安徽六安人。

谢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六安。

女人低一下头,嗯,六安。别的没有,产的茶叶是很好的。六安瓜片,不比这龙井差,下次我带些来尝尝。

谢瑛笑一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女人便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九点来。

谢瑛起身要送,给她拦住。她一错眼,目光停在江一川的脸上。

江一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没动静。

竹夫人:二、这几天,郑医生有些倦。

他总是对自己说,到底是年纪不饶人。前两年兴头头,是不觉得累的。

连日的阴雨,诊所也并没有什么人光顾。

本是迈皋桥的一处民房,也老了。有了些湿霉气。渐渐积聚在墙上,便有了形状。便是个人形,细看去,竟还是个女人。

郑医生叹一口气。在酒精灯上燃上一盘安息香。这气味厚,充盈开来,房间里似乎就没这么冷清。

五年前从主任医师的位上退下来,离开了中医院。就开了这间诊所。来的多半是老客。不去挂中医院专家门诊的号,到这里来。也是习惯,望闻问切,哪怕只求他开一剂六味地黄,心里却是安的。他这里也舒服,冬天烧上一个木炭炉子。热得不燥。暑天里呢,“下元不足,心火独旺”,照老例儿熬上一锅绿豆汤,一钵金银花水。来往的病人,喝上一杯。出得门去,神清气爽。

前年没了老伴儿,就更把这里当了家。生意并不见好,倒是日渐有些寥落。他也不介意,这诊所叫“佑生堂”,自然并不希望病人络绎。不过实情是,现在人也忙了。小毛小病,都去看西医。时间省,见效快。来这儿的,主要为看疑难杂症。多是慕名,郑医生自然是很信得过的。然而,也有些病人是背水一战。这种多半已被西医判了死刑,来了先将成沓的现金摆在面前,然后和家属齐齐跪下。郑医生扶他们起来,让他们把钱收好。然后才一五一时地诊病。能看的留下,没得救治的﹐也只能狠了心送走。病人似乎也就此死了心,虽是戚戚然,却比来时平静了许多。

因为病人少,时间也就多了。打打棋谱,要不便是诵写医书。这天是《金匮要略》,正录到“奔豚气病脉证治”一章。院门外铃声响起。他停了笔,打开帘子,看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

女人垂着眼,正看着矮墙旁的一株栀子。大概也是连日的雨水催的,没到五月,已经开出了数朵大花。掩在墨绿的叶子里头,分外的白。郑医生一半像是自言自语:今年倒是开得太早。

女人仰起脸,对他一颔首,笑了。说,开得早,结实就早。等不到八月,就可以入药了。

郑医生心里一动,便打量起女人。看不出岁数,头发花白,脸却匀净清明。没有老态,更没有病容。他终于问:您这是……

女人阖上伞,在花圃上抖一抖,说,来这里,自然是看病。

声音干干脆脆。

哦……哦。郑医生应着,一边将她让进门里。

坐下来,女人安安静静地将屋里的陈设打量了一周。郑医生才问:您觉得哪里不好?

又是爽脆的笑。女人说,我好得很。我是想代人看。

这么着,郑医生有些不高兴。心想别是遇到了荒唐的人。这年月不比从前,世风不同了,什么人也是有的。

女人看出他皱起了眉,又一笑,说,医生您别见怪,我说代人看,自然是该来的人不能来。我来这里,是信得过您。你也该信我不是?

郑医生也就笑了,说,人有病色五种,照不到面,看得准不准,怕是说不好。

女人低头打开随身带的布包,掏出一只信封。一抖,是一沓照片。郑医生接过来。看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年老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灰黑着脸。拍摄的角度不同,室内外都有。脸上却都没有一丝活气。尤其是眼睛,瞳仁是凝滞的。有一张是靠着窗户,男人戴着眼镜。阳光正照射在眼镜片上。他却不觉得光线刺眼,眼睛还是大张着。

这算照了面了么?女人问。

郑医生问,病历带来了?

女人放在他面前。病历是复印的。郑医生翻了翻,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是没有错的。阿尔茨海默病第三期,也就是所谓的老年痴呆症。这个病患情况是比较严重了。

郑医生阖上病历,轻轻说,西医控制得不理想,是么?

女人点点头。

郑医生想一想,对她说,这病根治还是很难,在中西医都是一样。年纪大了,肾气衰弱。肾主精生髓,肾精不足,髓海必虚,脑海则失养;肾气不足,心失所养,血脉运行乏力,血瘀阻脑。

所以,您的意思说,要想改善,还得在肾上下功夫。女人轻轻跟了一句。

郑医生说,病位在脑,病本在肾,累及心、肝、脾。面色即证。要说疗治,补肾填髓是基本大法。

女人咬了咬唇,问,怎么用药?

生地、熟地、山萸肉、枸杞子、菟丝子、茯苓、仙灵脾。随证加减治疗。兼脾虚湿浊不降者,加黄芪、石菖蒲、法半夏等,兼肝阳上亢者,加天麻、钩藤、牛膝;您先生体表灰质如侵,面色不华,是水火不交,加川连、肉桂、夜交藤。

女人轻笑:照本宣科就不要了。我想要一剂食补的方子。

郑医生沉吟了一下,拿出一张方笺,写罢给了女人,嘱说,核桃仁不必去衣。

女人看过后,细心折好,略一躬身,医生,谢谢。我还会来的。

及走到门口,又一转头说,他不是我的先生。

竹夫人:三、

江若燕偎在父亲身边,含笑看着他。嘴里哼着一支童谣,是小时候父亲时常唱给她听的。蜻蜓落雁飞不飞,雨过天晴云低回。

父亲是不认得她了。可却似乎是认得这歌。此刻他是很安静的,脸上也是一个平和的表情。也任由手放在她手心里。舌头时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嘴唇,然后阖上﹐发出牙齿磕碰的声音。

谢瑛心里有些痛,为两个人。这一父一女,现在是她最想操心却操不上心的人。

她怎么也想不到,老伴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六年前,还是威风八面。一院之长,学科带头人。说话做事都是雷厉风行,让人心服口服。就因为那一股子精气神。她做学生的时候,看着讲台上的他。就给自己定下了将来。

她并不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这是她人生最大的主张。当时经人介绍,她正和轧钢厂一个高级技工恋爱,像他们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这样的交往算是造化了。可她却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张。任人指指点点的日子过去了,总觉得幸福是自己的。

第一次把钥匙落在了门上,江一川还自嘲一句,英雄暮年。现在是连自家钥匙都认不得了。

她走过去,抚摸一下男人银白脆弱的头发。老伴儿漠然地看她,像看着一件物体。他被抚摸得有些不耐烦了,扭转过头去。女儿站起身来,揉一揉酸胀的膝盖,望着她,张一下嘴,欲言又止。她叹一口气,唉,说吧。

若燕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妈,他还是想接多多去加拿大。说是那里的条件,对小孩子的成长好。

谢瑛说,他是想什么都不给你剩下了,是吗?

若燕低下头,嚅诺着声音,他也有他的难处。

谢瑛将手里的茶一顿,使的劲太大,洒在了茶几上。她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说,谁没有个难处啊。

她也知道女儿心里苦得很。这苦头却吃在一个“善”字上。

为什么爷俩儿的性情这么不一样呢。江一川是个处处以进为守的人。若燕可好,事事以退为进,但求一时心安。到头来害了自己。当时女婿林惟中要出国,若燕正怀着孩子。谢瑛是坚决不同意,说怎么着也得等孩子生下来。若燕却放了他走,说你去吧。来得及孩子学说话叫上爸爸就行。孩子生下了,林惟中却没回来。说给若燕办了陪读带孩子过来。临了要走,科研组的小魏却查出了脑癌。请不到人,项目就要停下来。领导找了若燕谈话,请她多留一年。就在这一年里头,林惟中移情别恋,给若燕寄来了离婚协议。若燕想了一晚上,签了。你过你的好日子,说把孩子留给我就成。

这回轮到要多多了。

谢瑛说,女儿,你就不能长点儿脾气吗?人不能有傲气,可是傲骨总是要有的。

江一川转过头,鼓起嘴巴,用唾液吹起一个透明的大泡。啪,泡破裂了。

若燕说,可是,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他也想多多。

谢瑛呼啦一下站起身,狠狠地说,好,他是孩子的爸爸,那你问他。生多多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他和那个女人鬼混的时候,想过你们娘俩儿吗?

若燕呆呆地站着,眼睛却是一红。

若燕……厨房里有人长长地喊,阿姨腾不出手来了,快来帮忙端一下锅。

若燕愣一愣,转身跑进厨房里去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背。那手绵软而温暖,却令若燕心头一抖,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那只手用力了一些,将她的头揽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若燕只有呢喃的气力:筠姨。

哭够了,抬起头,若燕看到的是张微笑的脸。: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啊?

若燕也笑了。同时心里也惊奇,她唯独会在这女人面前孩子似的哭。家里走马灯似的换过许多的阿姨。现在已是面目模糊。多多是个怕生的孩子,见筠姨第一面,却伸出手去要她抱,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亲。

谢瑛仰在沙发上,手指揉着太阳穴。面前搁了一碗冰糖白木耳。听到有人轻轻说:不能动气,血压又该上去了。

谢瑛拍一拍身边的沙发,女人坐下来。她叹一口气,谁不想活个容易。你以为我想吗,这一老一小,哪个让我省心啊。

女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在一家团圆,办法都是可以想的。

谢瑛听着这柔软的声音,心里也有些静了。

她说,筠姐,怎么就没见你心里不合适过呢。按理我不是个没气量的人,可遇到事情还是慌,还是乱。还是没主张啊。

女人又笑了。她说,你又能看见我心里么?常食五谷,苦处各不同罢了。

谢瑛一垂头,说,也是。其实,你来了半年了。都没见你说过家里的事。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做保姆的。哪里不像,又说不清爽。可你又做得那么好,比那些人可强多了。

女人说,布有千色,人有百种。哪有做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再说了,干保姆也不丢份不是,都是凭力气和能耐吃饭的。

谢瑛就有些愧色,说,你看我说的胡涂话。

女人就乐了,说,你们读过书的人,总有些小胡涂。大聪明却是我们比不上。就好比走路,快慢不说,你们总是选对了路。我们每步走得结结实实。一回头,却弯到了十八里坡去了。

谢瑛也乐了,心里也熨帖了些。一抬头,却已经看到女人端了一只砂煲出来。她宁静得很,却是个闲不住的人。

盛出一碗来,是核桃芝麻莲子粥。这是给老头子喝的。女人弄来的中医食补方子。江一川这么多年,都是靠西医撑着,激素不知用了多少,占诺美林用量一直在提。想到这里,谢瑛又叹了口气。

女人舀了一勺,江一川张开了嘴,牙齿却紧阖着。女人也张开了嘴巴,说,啊——江一川嘴巴张开了,张得很大。一勺粥送进去,一些顺着嘴角流出来。女人却微笑着,又一次张大了嘴巴。

谢瑛看着这一幕,却觉出了自己对这女人的依赖,同时有一些感动:这女人,半年把全家人都变成孩子了。

这笑平添了她许多的气力

竹夫人:四、

陆望河远远就看见了女人的身影。

这个年纪的人,走路很少有这样挺拔的姿态。何况手里还拎着许多东西,显见是刚刚从附近的超市里出来。

他嘱咐司机将车慢慢开过去。将车窗摇下来。

女人已经看见车窗上有熟悉的平安结,那是她亲手织的。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安静地往前走。

陆望河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一声:妈。

她这才回过头,应道:哎。眼睛含笑地看着陆望河。

陆望河打开门,下了车,从女人手里接过大袋小袋。

女人不依,挡了一下说,不要你送。前面就是7路车,走几步就到了。

陆望河抢过东西,搁在后尾箱里,很绅士地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女人叹口气,随他上了车,嘴里说,送到小区门口就行了,嗯?

陆望河也夸张地叹一口气,说,遵命。

司机老郁开动了车子,一面笑道:陆家妈妈,你有我们陆总这个儿子,真正是福气……

陆望河却没有让他说完,接过话头去,妈,怎么跑了这么大老远来买东西?

女人掏出一张广告,说,星期三这里的“易初莲花”做活动。黑鱼比城北每斤便宜两块五。千层糕买二送一。还有,教授家的不粘锅坏掉了,终于给我找到这儿在做优惠。德国的牌子,打了五折呢。

陆望河就笑,妈妈,你都知道他们是教授家,还会在意这几个钱么?

女人就正色道:钱对谁都是一样。教授家的一块钱,也不能当五毛用。过生活都是细水长流的事,小来大去,还是马虎不得的。

陆望河就作了投降的样子,说,好好好,您老人家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女人眉目就舒展开,说,油腔滑调。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望河便答,中午和一个客户吃饭。

女人沉吟了一下,说,望河,上次妈和你说的事怎么样了。过年回去,镇长可是问了又问的。镇长有恩咱们家,要是能帮上的,我们做人可不能忘本。

陆望河就笑,你猜我今天见的客户是谁?

女人想一想,莫不是镇长。

陆望河哈哈乐了,说,要不说我母亲大人冰雪聪明。

女人说,合作的事有眉目了?

陆望河说,岂止有眉目。合同都已经签了。

女人就双手合十,说,这下好了,让南京人都能喝上咱六安的茶叶。

陆望河又笑,说,又不止是茶叶。妈您记得我说过,年初时候收购了六合一家保健品厂。刚刚就为谈这件事。我们准备搞一个项目。您知道吗,茶里头有种稀罕的物质,叫茶多酚。这可是个好东西。抗衰老,降血压血糖,还能抑制癌细胞。

茶多酚。女人重复了一下,又皱一皱眉头,开个茶厂不是挺好。这东西,能好卖么?

陆望河说,您还别小看,前阵日本核泄漏,茶多酚类的食品,在市场上已经脱销了。因为这物质,还能抗辐射。有千叶大学的调研报告,可比盐什么的靠谱多了。

女人就有些脸红,想起自己也跟在别人后面抢买过几包盐。

今天和镇长一起,见了生化所的田教授。一起商量到时候合作开发一个系列产品,营养品,饮料,将来兴许还有化妆品。下半年项目上马,咱们六安的瓜片,就要派了大用场。妈您可是功臣。田教授还带个研究助理来,比我年纪还轻,已经是个博士了。现在的女孩子,可真了不得。

女人听到这里,心里倒一动,问,望河,这女子人怎么样。

陆望河愣一下,笑说,妈,人家可是博士,看得上您儿子?

女人扁一扁嘴,说,我儿子怎么样,这么能耐,什么人配不上?

这时候,车开进了小区的大门。女人着急地请司机停下来。

陆望河就说,妈,怎么就不能开进去呢。

女人下了车来,又回转身,正遇上望河的眼睛。

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还是孩子的脸,一派天真的样子。她亲昵地拧一拧儿子的耳朵。阳光底下,儿子贝壳一样的耳轮有些透明。她心里颤一下,想起另一个男人,也有这样贝壳形状的耳轮。她阻止自己没有想下去,只是说:我儿子是有出息的人,知道有这么个儿子,谁家还敢安心请我做保姆。

陆望河笑一笑,说,妈,您可是答应过我的。

女人沉默一下,点点头:嗯,儿子,妈应承你,做完这一家。以后就不做了。

竹夫人:五、

谢瑛看见女人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脸孔的轮廓,让她觉得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人回身挡了一下年轻人,没再让他跟着。

奔驰车远远地开走了。

女人站定了,才拎起大包小包,走过来。

在楼道,见了谢瑛。愣一下,却说,瞧我,饭还没烧上呢。

两个人走到电梯口,谢瑛淡淡地问,筠姐,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啊,和你挺亲热的。

女人沉默一下,微笑说,以前主人家的孩子,路上碰见拿的东西多,就捎带我一脚。孩子挺出息的,自己开公司了。

女人回到家里,又是马不停蹄地忙。饭烧上了,又紧赶着收衣服,浇花,拿晚报,收拾多多玩了一地的拼图。忙是忙,却丝毫没有乱的意思。你并不觉得她在你的视线里,一回头,事情已经妥妥帖帖地做好了。做好了,便又开始忙下一件事,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安安静静的。

谢瑛想,作为一个保姆,这女人似乎太完美了。

这家里,因为有了这么个人,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给了这家里一种新的秩序。有些东西,只有她知道放在哪里。你动过,随手放在别的地方。她会不动声色地放回去。她赋予很多东西一种你所不熟悉的规矩。但你接受起来,却没有勉强。好像本来就是合理的。这合理,来自于一种甘心情愿。

活干完了,她依然是端出一煲汤,盛出来,一口口地喂给江一川。这一回是天麻炖猪脑,隐隐有一种腥涩的味道,在空气中漾散开来。谢瑛闻着觉得有些作呕。却见江一川在鼓励下,一口口地吃下去,汤汁不再从嘴边流出来。他似乎很努力地咀嚼,像个想要证明自己的孩子。他依然没有声音,但谢瑛却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活气,使得他的整个面部都生动起来了。

晚上收拾完了。谢瑛在灯底下摇着扇子。说,筠姐,过两天,要请人来给空调加加雪种。今年,怕是又要热得不像话。南京什么都在变,“大火炉”的头衔倒没拿下来过。其实我是不好多吹空调的,吹多了就偏头痛。

女人听了,站起身来,嘴里说,差点忘了……

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个圆滚滚的东西,递给谢瑛一个,另一个放在江一川的膝盖上。

谢瑛见这对象,模样十分奇特。用青竹篾编成的长笼,因为是中空的,留着许多孔洞。抱在手里,好像有凉气从网眼儿里渗透出来。

她便十分好奇,问是什么。

女人便说,这是“竹夫人”。在我们老家里,叫青奴。早就看不到了。今天在超市,却见有在卖。好大的广告高头,说什么“天然空调,环保家居必备”,我就买了两个。

谢瑛看上面还别着标签,便念出来:竹夫人,消夏良伴……竹夫人,竹夫人。念着念着,似有所悟,想起红楼梦里头宝钗出的一则灯谜,谜底正是这东西。就脱口而出:“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

她正得意自己的记忆,突然觉出句里意味的不舒畅。说,现在的这些生意人,什么都要复古,唯独人心不古,有什么用。就将这长笼搁到一边去,

一抬头,却见江一川眼睛紧阖着,将这竹夫人实实地抱在怀里。

竹夫人:六、

秋凉的时候,郑医生最后一次见到这女人。

女人静静坐着,对着面前一杯茶。看着杯中纷繁的白色花瓣,在滚水里膨胀、舒展开来。好像又盛放了一次。

女人便问:是院子里的大白菊吧?

郑医生袖着手,点一点头说,好东西,清肝明目,健脾和胃。

女人细细地吹,然后轻轻嘬一口,笑说,该早些喝,我这辈子,就是有些事情没看清爽。

女人拿出一迭纸,说,医生,您开给我的食疗方子,我抄了一遍,您帮我看看,可有错漏的?

纸上的字很工整细密,谈不上娟秀,笔画间的用力,甚至有些须眉气。

方子是分毫不差的。然而,却又在细节处加了很多的解释。比如,松子仁米粥,急火三分钟,文火半个小时。后面括号里注上,若是电热煲,二十分钟足够。米不要用泰糯,要用国产的珍珠糯。“山药羊肉羹”,首选东山黑皮羊,不至于太过油腻。要陈年的花雕,才会起羹。又有一道“泥鳅炖豆腐”,方子后面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136………,老王。问起来,原来是个卖水产的老板,大约只有他家的泥鳅最肥大新鲜。

郑医生铺开纸,为她写下最后一个方子。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以上就是涛哥今天为大家分享的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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