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山中

沉甸甸的稻谷旁种着他轻飘飘的灵魂

随天际日落余晖的渐渐黯淡，大片大片的浓重墨色覆盖着全世界，把天地粘合在一起，唯有这个庭院亮着灯，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巨大的灯笼，不是红色的，是苍白的，一个苍白的灯笼，无声无息在山脚卧着。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噪杂又拥挤，黑压压的影分走了本就少的一点光亮，花圈的颜色也被盖住。祠堂里哭声阵阵，我辨不出谁是谁，只是这哭声震得我难受至极，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目光能落在哪处。  

于是我离开人声纷扰，独自站在田埂上，连绵的山和墨色的天相互交融，一轮圆月在天边摇摇欲坠，沟里的野草也被月光蹂躏得苍白，无血色，就像外公离世时的脆弱，无可奈何，我抑着内心的空无，或许是空无，用力地吸一口气，用力到要把所有吸入身体里。  

难以避免的，我又忆起我的外公，一个朴实的农民，常常在天还没亮时，便晨起耕种，青白色的天幕下，丝缕烟雾，手起刀落的咔嚓声绘成他弓着背劳作的身影。     那时，外公总带着我去到田地里。  

天还未破晓，几颗苍白的小星星还在西边峰上闪烁，半盏月亮模糊了轮廓藏在天际，远方的村庄是蓝色的，带着一丝丝青的灰蓝色，无声地静寂，周围淡淡一层纱似的雾气隐隐朝这边拢来。  

外公牵着还年幼的我坐到一块斑驳的大石头上，提刀砍去周围到我腰的野草纵横。然后踏着长草走到菜地里去，他弯腰曲背，低着头，大手抓住菜的上半部分，另一手提起弯刀，不用转身，就这般姿势随意一抛，青菜准确地落入竹编的背篓。  

我等待在阴凉地，阳光从我身后射出，温暖如泉喷涌，外公迎着朝阳向我走来，长长的眉须上挂着汗，脸上带着笑，外公身上有着农民特有的朴实和淳厚，憨厚的笑容显得无比真诚。他的头上还蒙着了一层晶莹的露珠，像是一点碎银落在他有些乱的头发上，随着他偶尔的偏头不住闪烁。  

“乖乖，等累了吧，外公带你回家。”一边说一边将我抱起，那爽朗的声音和有力的臂膀给足了我安全感，于是我就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清新带着晨露，夹着烟草味的气息，那是一种有点泛苦的湿润味道。  

那时候，外公总陪我一起看日沉西山。  

夕阳像是一个剥了壳的咸鸭蛋黄，半边夹在山谷缝隙里，半边悬挂在西边天际，周遭凝着绯红色的云霞，我与外公就坐在荒了的田地上，枯黄的杂草扎着我的手臂，手掌下粗糙的土粒还留有秋阳的余温。  

外公同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说他喜欢读书，但因为当时家里条件不好，没坚持下去，我立刻想起他房间里那一本本作文书，不禁好奇地抬头看他，外公不曾低头，只是拍了拍我的头，揉了揉我松散的发，顿了顿，又接着说：“所以三三，你要好好读书哦。”

我懵懂地点点头，又看到他专注地凝望着前方，目光中装下了一整个夕阳坠入西山的盛大落幕，橙红的光敷上外公皱纹纸似的脸，他已经不年轻了，我猛然发觉，于是也开始茫然起来。  

待晚风拂人微微凉，外公起身灭掉手中的所剩无几的草烟，烟灰一点点落在黄土地上，他放慢速度向前走着，我就跟在后面，低头看见他的影子被夕阳裁剪得格外冗长，那平时挺拔的背不知在何时已弯曲得不成样子，笔画来笔画去，这才发觉，真真像极了门前那棵年龄比我还大的歪脖树 。  

风吹，吹走了落霞，吹起外公洗的发白的衣摆，衣摆翻飞间，我再次闻到了那股清新带着晨露，裹着烟草味的气息。     

“三三！” 漆黑的夜里，突兀的声音惊得乌鸦离开栖息的树，之后墨色的天掠过几只墨色的鸦。思绪被打乱，院子里有人在喊，我远远听到，于是拂开被泪粘在脸上的发，忍着回忆汹涌，慢慢移着步子，慢慢数着地上月光透过竹叶疏疏漏下的光点，慢慢回到那个喧嚣的院子。     

在之后的生活里常常有想起他，看到那顶破旧的草帽，会想起他帽檐下笑眯眯的眼，看到那杆长长的烟杆，会想起他点烟时的专注凝神。拿筷子总多取一双，脱口而出外公二字，我总是恍惚，原来生活里少了一个人是这种样子。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我在梦中，在湾口的田地里，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就站在稻子中间，一如以往眯眼笑着，他微微张口，明明隔得那么远，但我仍清楚听到，他说：“好好的。”

我脑子一宕，不顾一切，奋力朝他奔去，而他只是挥了挥手，随即转身，然后迈着蹒跚的步子，默默走进山中，我停下来，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控制不住地吼：“少抽烟了，你身体不好！”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大声的，仍掩不住哽咽的问候。  

大梦一场，醒来后，踌躇着再次轻轻推开他的房门，“吱呀”，那股清新带着晨露，夹着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包裹住我，呼吸间，又如尖针一样，刺喇喇割破了我的气管，混着血腥气直抵肺腔，融进我青涩的血液中，深刻得我难以忘记。  恐这辈子也难以忘记。 （文/许知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