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故乡
搬砖老湿机 好文天地 2022.05.23
“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鲁迅《故乡》
梦见船夫摇着橹晃晃悠悠荡出鲁镇,我卧在舱里浮沉,不时吐露浅薄的呼吸。天色半晚不晚辨不出时刻,不过是白雾朦胧笼罩江面涤荡往来人绵延不绝的乡愁。
汪曾祺先生每每谈起家乡势必要说起高邮的鸭蛋,竹筷一戳,“哧溜”地就有红油探出头。然而我想,毕竟是家乡罢,于人于己总是童年最初记忆的孵化点,不论何时何地总是抹着温馨醇厚的暖色,轻丽,明快,如席慕容女士说,像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因着这些琐碎繁复的念想,人们便可以昂起头向往中带点骄傲对旁人说:这便是我心心念念的故乡。
然而昆明细腻温润的雨水呢?十里飘香的红烧鸡枞,傣族女孩叫卖的软糯嗓音,西南联大独一份的学术文化圈陶冶出的纯粹文人,午后夜半魂牵梦萦的一定是心底不一样的故乡。
解鞍欹枕、醉眠芳草的苏东坡寓居黄州,伐篱添瓦,千里快哉,投壶停箸,抚掌大笑道出的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旅居久了,呼吸的颗粒都是别人的故事。离开了家乡,栖息的住处演变成了第二故乡,到底和自幼生长的地方不一样。是和家乡不一样的故乡。
小时候坐在庭院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看不远处老樟树下脑袋簇在一块儿的邻家小孩讲短故事,说悄悄话,路口那个敲着铜锣,“叮铃哐啷”走过去的爷爷总在早饭后去集市傍晚又回来,麦场旁一大片池塘总在夏天向贪凉的农人递送清爽明快的信号。
我折下一枝狗尾巴草,看见光阴顺着葱翠的柔茎慢慢攀上小巧的穗芒,再轻轻一跃,融进了刚刚由伙伴撅嘴小心吹起随微风飘过来的彩色泡泡。
后来走出家乡,坐在逼仄的公寓楼里,侧耳聆听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听见嘈杂的对话和此起彼伏的喇叭。我在这里从春待到夏,夜晚掷了笔倚在窗沿扫视近处远处的灯火霓虹,抬眼就能看见脱离喧嚣浮在深蓝天空安安静静、准备和注视他的人共饮一杯的月亮。
所以开始怀念过去,把现实的当下和久远的回忆做深刻的比较,开始将往日强加给不甚尽人意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奔波里,真正难以割舍掉的是家乡还是此处的故乡?
纪伯伦隔着岁月屏风轻声说:“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那么,一个人应该有两个故乡,一个在记忆中睡着,一个在现实里更新。
在冬日,飘落的雪花让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浓雾似乎在慢慢卸妆,我在行走里隐约看见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待得越久,举手投足间都是这里的模样。
不同于乡土社会,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地缘关系构建起来稳固的家族模式,人人家乡即故乡。而今只有逃离了故地才有机会捕捉更好的生活。
从古到今从来都是。
曾经海畔尖山上柳河东目送秋风叹道:“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思念得苦了,泣血而下的满地都是揉碎的痛楚。
而后有一个声音轻轻慰问:回去吧,归乡去。
于是有的人踏上了归途,有的人仍在向前,有的人回去了又掉头继续往前。
我们百般推敲人生,奈何万里蹀躞,年年有雾。
然而这次故乡仍是故乡,不论是你土生土长的家乡还是经年旅居的地方,不一样的只是我们随着时代浪潮或扬帆或击桨洗涤出的一个个独立丰盛的灵魂。
家乡予游子以长久的温暖,游子在心底一遍遍抚摸描摹故乡。
身处葳蕤方兴、百舸争流的大变局中,肩负不囿于笼、赓续薪火的家国使命,
不一样的处境,不一样的心境,潜移默化地洗净了故乡岁月的铅华,塑造了更加充实完整的面貌。
茫远的愿望总能切近的,夙兴夜寐的笃行,朝乾夕惕的踔厉,为的不仅是牵肠挂肚的故土安定,更是对含章未曜的家国赤县如梦的殷殷期待。
大雾散去,我坐在船头遥遥和故乡对望。它有些不一样。
素昧平生,又似曾相识。
故乡。故乡。(文/罗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