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赋

从没有什么材质的承重柱可以擎天揽月，没有什么金字塔的玄机可以解译天意，没有什么天梯的尽头可以抵达昆仑山顶；触碰澄明青天沐浴星月的是巉峭凶巘的嶙峋怪石，一身宿命赋予的肃穆气息——如此自诩，我名山灵。

常嘲弄云翳以下八方低洼的贫瘠，无法窥探天帝之迹，一生如草木枯菀平凡迷离，不明所以地蹀躞于人生之径。

曾目睹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天灾不断更新世间轮廓，我仍以荒芜之躯矗立天际。在天地间盘膝而坐，要如佛般摒弃所有欲念，做一个清心寡欲的智者，去成为这世界上最高的山，而不与培塿为类。

以执念洗礼躯体，澄澈到极致，一株野草都不再萌芽。我默默积累所有风沙，一直修炼，享受着孤独，摸索着天与地泯以后的时间轨迹。

时过境迁，事与愿违。新世纪的第一场春雨悄然揭开了扉页，降临在我身上，顺着山体的坎坎坷坷一路流到谷底，抚过时如琼浆玉液般滋润我心，是原初的一见钟情。山从未像现在这般柔软，参天古树与连天芳草遮住丑陋的躯壳，拥抱清脆的生命，而山腰滚落的巨石被茑萝藤蔓缠绵，萦山而行，轻抚悸动之心。

萌动的青春似这般小心翼翼，木讷地任由水流占据所有坑坑洼洼，以青涩的土壤孕育几朵黄玫瑰，在池边飘摇作礼。水丝含着花香轻轻穿过岩石与泥土的罅隙，去触碰山心的玉，使我暂时扬弃了自天地初开以来便修炼起的贫瘠之心，一步一步，好奇而胆怯地感知你的温润与美好。

想邀你携手赋诗，步仄径，漫无目的地描述着山中每一个细小的景物，悼念每一朵落红的飘零、庆贺每一只小兽的新生。你的活泼渗进我的土壤里，赐我生机，于是我给你造一个更狂放的春天，供你我逍遥快意。

要一夜间山花烂漫、姹紫嫣红以点缀你的倩影。花香芬芳弥漫山野、飘向远方，引得无数人影拜访或结义。情人在潭边以你我二人的死为期限证明情期的不逝，说什么海枯石烂，要人这番较弱水更羸弱的躯壳去许天长地久之誓，只怕宿命也不屑一顾。

但后来有人在山洞刻下几章神话、几首情诗，又绘凤凰、鹊桥，让我明了攀上惊天动地的浪漫才可千世流芳。而我想起我予你的不足以轰烈素称，我怕我们的记忆不够深刻，怕我们比人类还庸俗，而无能为力，故抓了狂般野蛮生长，连山顶的积雪都开出奇珍异卉，朵朵含着山灵的泪。

夏日蹚着雨水与梦境遽然而至，河水高涨与土壤染成黄泥，与穹苍一同翻云覆雨，树木都被冲毁，庙宇都被击碎，而我无所谓其荣枯，在滂沱大雨之间寻奔腾之快意。生命的交融里肆意释放洋溢的热情，使不必去追寻什么流星雨与极光。

狂风惹得乱花飞絮，而我共你在天昏地暗间借雷声作响吟唱生命。我遗忘了凝神摄心的诀窍，任由千古以来的收敛压抑成为此刻的反弹，宣泄所有未盛放的欲念。是救赎、或是堕落？我见你藉着雨水的汹涌拼命占据我内心的地位，填满所有心底的缺陷而稀释所有的顾及与忧愁，自不顾这些世人强加的定义。

几日后乃见平和，水位渐退，裸露我满身凌乱不堪的碎石与泥泞，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水香与蝉鸣，像山麓某户人家的琴音，听不出是什么意味。有鸟雀身亡的哀叹，有尘土落尽世间清明的岑寂。

从稚嫩初遇至山雨欲来，从浊浪排空到波澜不惊，像神话中的故事也要落幕，迎来安详的尾声，又仿佛未曾上映。狂风暴雨后你我保持缄默，任由枯木朽烂而新花又开。我听你潺潺流水声，在水面瞥一眼自己的身影，又回顾起初时你拉着我看“辋水沦涟，与月上下”的静谧。我曾说我恋你所有姿态，如河溪般玲珑活泼，如瀑布般热情汹涌，如湖泊般温柔淑端，如涌泉般晶莹剔透，清澈酣甜。

蓦然知晓，原来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我想起我们的本质是如此不同。你是永远流动的自由，而我是寸步不离的坚守；我满身泥泞的外表拙劣而丑陋，你的心则永远澄澈透亮，不必怎么修饰，又能轻而易举地反映世间百态，道破天机，顺势而行。

我的身上遍布农埘乡井，孕育着人们的淳朴与天真；你则承载起所有不着边际的梦想，无论纸船或扁舟、快艇或邮轮，都因你而有了乘风破浪、直济沧海的远大志向。

红尘万丈里，给世人的旖丽成全皆是由你我二人营造，以各自广袤无垠的气量为千世万代的人们塑一个晴川万里、造一处风光旖旎。无论时间如何流淌，使他们的生命如何像风沙般消亡、文明如何消逝又再兴，都不能划上我们丝毫。

世界纵使千疮百孔，而你我万寿无疆，就看月亮被地球俘获再被潮汐锁定，彗星一次又一次在天外坠落而消弭在虚无之中。除非是我们的故居在亿万年以后被黑洞吞噬或被太阳消融，否则你我二人始终在连时间都趋向干涸的世界线里，做着另外的梦，维持着一幅画的模样。

世间繁华落尽，修建了万年的庙宇早已颓圮，山麓的村庄沦为断壁残桓，竹简上刻着的字成为无法被翻译的上古经文，香烟和炊烟不再袅袅升起——你还记得我们的原初，我们的结局吗？当时间不再成为期限，我能给你什么来证明对你的留恋？一束玫瑰，或是一场雨？

倦鸟都忘了归巢的时候，我想我还会留在你身边。

本想着半途而废的修炼注定要使我从此坠入人间道，一去不回；青岩蕴含的玉石终究染上情俗的杂质而变得分文不值，却没想到因此更加澄澈透亮、完美无瑕，我才明了你我的邂逅其实使我仿佛领洗，擦去眼前的尘垢，看清这无罪的世间，无时无刻都仍然是伊甸园。

所有痛楚、所有故事，都没有善恶之分。一生最终的目的在不断推演计算以后回归眼前，于是我握紧所有桂花落入池里泛出涟漪的瞬间，又将它们释放，随时间而去。每一次心绪的变化都被如此清晰的感知，仿佛我也成了桂花雨中的其中一片，在溪水间轻轻漂流。

某天你忆起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一直叨叨絮絮地说“月亮是找不到人心上的”。你那时常常在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上面有一盘琼轮，然后叹息所有浪漫的行径最终都会像浪花般破碎在绝海尽头、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像我山洞里的壁画般，所有故事都不会在无限远的未来都不会被歌颂。可是尽管月光找不到人心上，你给我的全不是黑暗，是刺眼的光明，因为你的心使我的玉永远辉耀。

没有错的，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④。不仅是人生谏言，也是我们相生的全部意义了。（文/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