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半坡上

我拼凑不出复杂的句式，也琢磨不出深邃的哲思。我只能借这贫瘠得摇摇欲坠的文字，向你叙述一个生活在半坡上的故事。

坡很长。坡上，高三生们在某个被岁月忽视了的校区里抢夺着梦想。坡下，白领们穿梭于名利场，为着堵车、迟到与薪资而沮丧而疯狂。坡如天堑沟通着不见天日的知识炼狱与穷奢极欲的铜臭天堂，两个迥乎不同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相似得如此冠冕堂皇。

“半坡小铺”却是这非黑即白之中的灰色地带。小铺蜷缩在连孤独都不曾光顾的角落里，对着旧时光做些漫不经心的等待，向着过路人做些平凡自洽的买卖。

然小铺因“他”又有了不与世同流的气质，他两鬓抹上霜白，然靥面未显老态，似是将所有热烈过的青春都倾注在了这几平米的小铺——这种与“天堑”脱了节的存在，这颗被奔涌的时间落下的尘埃。

跨过店门坎绿得质朴的青苔，这里的一切都隔绝了红尘的霾，静了下来，慢了起来。老式mp3中氤氲着的乐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舒曼、德彪西与肖邦，这让我惊异于他独出心裁的热爱。

悠扬的乐章交织迭代，朝着那些诗歌未死的流年做些喃喃的感慨——或是他的心中住着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教他日夜叙说着这般不掺杂质的告白？毕竟，有些人总对逝去的日子怀有执著的偏爱。

与这从远洋之外飘荡而来的乐音形成反差的是那些隽秀的书法笔迹。本是泾渭分明的中与西，在这间小铺里描摹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对撞与统一。他端坐小铺的窗台前，规整好笔墨纸砚，墨汁徐徐染上欲言又止地微颤着的毫尖。

下笔，泛着转瞬即逝的金属光泽的墨滴，在宣纸上开成一朵黑得纯粹的荼蘼。收笔，严整又不失遒劲的字迹，将无数个使我心驰神往的瞬间停格成恒久的旖旎。

上午七点，少男少女带着尚未消褪的倦意踩过湿润的地面，他们捧着花花绿绿的词汇书，嘴里吞吐着abandon，熟悉又陌生的单词一念千百遍，神经的紧绷丝毫不因半坡的舒缓音律而妥协：多半是未能听见，抑或不想听见。小铺里的他躺在藤椅中，平静地观望着台阶下的行色匆匆，似有所思，却又安逸从容。

八点，当斑驳的寸管触及温润的纸面，坡便机械地将一批批迷茫的中年人送至千篇一律的办公桌、送至推杯换盏的庆功宴。然小铺里的他却向白纸黑字深情凝望，目光如澄澈湖面上倒映的陈旧月光，虔诚得要在每一处笔锋上雕出一朵花。有人为生而活，亦会有人因活而生。

时光在新时代里流逝得格外匆惶，琴棋书画的雅趣被束之阁楼中被解释以不可得到也不必得到的虚妄，人们驻足坡顶抑或坡底张望，用不可回避的宿命美化迷茫，用日夜不息的奔忙粉饰颓唐。

他们为世俗活成世俗的模样，却将生活囚禁于牢房，让生活沦为最理想化的理想。到头来便只叹人生苦短，将所有痛楚归咎于绝情的上苍。——可生活缘何要这般无望？停下奔波，留在半坡，放下欲望，重温过往，这世间千回百转，却处处有光。

弦乐留下一枚缥缈的倩影，“是雪水流过窗前低低的足音”。羊毫送走一方干涸的笔迹，“是白杨穿过秋叶微微的叹息”。

这是顾城笔下的生活，也是被大多数人边沉默边妥协边遗忘的生活。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在坡上失魂落魄，打着西装领带的职员在坡下匆忙挣脱。生活却驻留在半坡，溶进音韵之静美与笔墨之婆娑。（文/亦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