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

你是我辗转人间，四处寻觅，翘首以盼的惊喜。

我生命中的闪电时刻，是在雷声隆隆的黄州邂逅那个狼狈不堪的灵魂。

与苏轼在笔墨寒泓间的遇见，足矣谓我生命里始料不及的惊雷，轰动我的青春。可我此刻却看着他的生息由汴梁河南，淮河湖北，最后到黄州的寺庙中渐弱，归于死寂。

苏轼说，那里地方不大，一俯一仰却极有气势，伟大与渺小，时间和空间都赋予他那具灵魂冥思的价值。我不解，这里目之所及分明只有斜阳余晖吻拭后的半江瑟瑟与陡坡的赭红，冲泻天地苍茫间的廖远。他被押着，风姿并没有诗集里那般矫健，眉眼中的落寞亦承不满无边风月的爱怜。我看见他剥开泥泞的躯壳，心脏也被泼上污水。

余秋雨先生告诉我，那个人溢出的光芒是时代的文化氛围遑遑掩蔽并无法接受的。我轻哂，只当这是对唐宋文化兼容的忽视。

可我看见宋神宗无可奈何，为舆论埋葬真理，以游辞巧饰，以满纸荒唐。王珪，李宜之……文坛滋长了因觊觎而起的邪火。无论高官吏卒，只要苏东坡沦陷的处境更甚，他们便认为自己可以在青史中增重几两。我们鉴赏他苦难里谩谩而来的词句，将模式化的语言套用在他凋敝萧条的直觉上。苏轼被俗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调戏弄调笑，写道寂寞里“飘缈孤鸿影”“有恨无人省”的惶恐，怕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堪。

惊雷劈下，湮灭无声的凄楚，换而激起春日里澎湃的热浪。

他也给自己，在生命里创造了如闪电般一时一瞬的惊意。苏轼的笔下，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张狂，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旷达；眼中有“疏雨过，凤林舞破，烟盖云幢”的满庭芳华，有“楚乡春冷早梅天，柳色波光已斗妍”的风情万种。这是超脱红尘是非的不羁，亦是心远地偏时悄然萌生的清梦。那个流浪的旅人，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修补自己灰青的天空，为自己的生活上一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亮色。

他生命中的惊雷，也许是丰腴的江鱼，也许是鲜嫩的竹笋，也许是价贱而味美的猪肉，也许是作诗时乍现的灵感，享受着命运里葳蕤的生机，做着自己一蓑烟雨任平生任平生的侠士。一如我们，咀嚼着岁岁年年里的碎碎念念，总想挽留住多一点的热烈，多一点那日不落的孤勇。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成长不需要丢掉享受生命的真意，而只是保留那份因惊喜而欣然而往的存真。

苏轼的妙笔得了心境的水木清华。我见幽人独往来，那是他倦了尘世的侵扰喧嚣，想恒久地活于烟岚缈缈的博大，落花日暮的细致，万壑千山的凌厉，温澜潮生的浪漫。生命里有许多值得捕捉的“闪电”，犹如恍然一梦被惊醒。

我想，那荡漾起心头涟漪的，往往只是如同惊雷般直率的感觉与毫不掩饰的轰轰烈烈。正如苏轼，他是多少人心中的月光，生命里的惊雷，甚至挑起了文人墨客顾盼时氤氲着水汽的眼眸。

我们赴着几十载寒窗苦读的承诺，有的缓缓归于单调乏味的生活。可不要忘了啊，拨动你心弦的不只有案头的奋勇拼搏。“少年有他的山海，有他的重重山影，有他的万里波涛，如果可以，风给他，沙漠给他，天空也给他，是无拘无束的风，会下大雨的沙漠和铺满星辰的天空。”鲜衣怒马少年时，去打响自己的闪电，划破沉闷的日空，过处翩若惊鸿。

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鸣，当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河流汇成了溪，结果，我和那个灵魂一起在黄州踏上旅程，戎马倥偬，不枉此生痴狂。（文/林饮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