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不可移，禅心不肯动

星河一舟，人间一梦。

孤寂远山烟云欲滴，寒江孤影长昼难眠。俯身，拥入一川柔风甘雨。等待，一场永不褪色的欣喜。

长居雪山寺的师兄说，与其困扰于人间的纷纷扰扰，不如饮斛清酒，于好梦中纵马离歌，品一点微凉的酒意，莫冷淡眼前的月色溶溶，山温水软。

或干脆做个古板的小和尚，南北不识，虔诚跪佛。墨玉青灯，山河共冕。他当做师兄们犯戒后的玩笑话，依旧帮着跑去山脚买兑了水的二两白酒。

可是山脚炊烟总浮到香坛，一笔草木灰，便掩了冬夏。雪山寺的师兄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他没有质问，也没有挽留，敲着木鱼，阖目略过了千秋，没去理会山雪薄积。倒是有个眉眼俊朗的师兄在惊蛰时节，同他说自己与一个上山进贡的女施主眉目传情，定了缘分。

他并没有相信，山寺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来进贡了，只有零零散散的老人家还配着玉佛，叠了孤山的寒意，叩了又叩。

翠色浓，坠了山间，晕染秋意。江雨冷，沁了寒梅，浸润冰骨。围栏围住了春色，铜锁锁进了寂寞。雾气零散的沉在了角檐上，一朵冰珠落入琉璃盘。

他依旧忙碌，即使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怎么做。一个小小的山寺，掩于长年皑雪的山腰上，平淡了寂冷的风波。

他于暮时修葺山路，山上的蜡烛不够用，借着山脚酒馆的繁华与灼天的热闹与光亮，并不算过分困难，天黑了方才回寺。

他们问他是不是想老死在这座荒凉的山寺里，他无可言说，也无法否认。寺院里人很少，加上圆寂了的住持，统共也不过几人。他是少有的年轻人。

他其实不过分避讳自己的身世，只是他人以为这是他的伤心事，所以总是不提。

他出生在农村，又是遇了一场饥荒。他家中贫困，父亲早亡，唯有母亲身体尚好，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这场饥荒就像巨石落了浅湖，水花迸溅，深浅可知，一下就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为了保住他，母亲把他送到了雪山寺，自己则因饥寒交迫死在了归家的半途上，没能救得回来。和尚们凑了凑钱做了个简易的坟墓，就安置在后山上。

所以，他就这么留在了雪山寺。是容身之所，也是从今往后，他唯一的家。晨鼓之时起床，晚暮之际就眠。偶尔他抬眸望天，眼底是积累了许多年的温柔笑意。

后山的幽林总是暗影绰绰，他时常回去，在母亲的墓碑前放上一束野花，他没有钱，山上只有杂乱生长的野草，难得出现几簇野花。一只胭脂红的灯笼，照亮归途，悬在树梢，等待了很多年。

落霞漫溢温柔，河岸腻涨红波。

江天一色，故梦一叙。

孤鹤踱着步，拣着摊边搁浅的青鱼。笔墨总藏在佛像后，难得一笔一相思。后院水缸里，枯荷总不生雏朵，只枕着雨声浅眠一季。山寺里花卉稀少，桃花长年只生两三枝，雪总是积的多，扫帚扫也扫不尽。

他能忍受这样枯燥的生活，也理解师兄们这心情。见过火树银花，难念深山古寺。

住持曾对他说，世人喜怒哀乐不由自主，常人风花雪月难脱俗尘。眷恋人间烟火也好，贪图古寺青灯也好。唯愿一树一菩提，一心如明镜，无论什么选择，跟从自己的心就行。

可是通达的心不一定有良好的回报，在最后一个师兄走的那一夜，正是新春之始。一位师叔在佛堂外问他，“那些孩子们都去外面闯荡了，你呢?”他有些迷茫，却仍然照实说：“我啊……我留在这挺好的。”

“真的么？若足呆不下去就走吧，青春年华毕竟就那么几年，我们老一辈的人早就离不开这儿了……但你们还年轻，强拘倒是罪过了。”

他嘴唇微动，“师叔，我……”霎时满天的烟花炸开，四散成簌簌的流星，每一粒星火都在夜空中熠熠生辉。“……什么?”“好话不说第二遍。”他难得开了一个俏皮的玩笑，目光中却是清澈的真诚。尘埃落定，那些烟火碎渣从来没飘到他的心里，一切早就尘埃落定，一直如此。

他又下了山，化到了酒馆老板的一碗粥，一只蜡烛。捡到了一只孩子踩烂一角的蝴蝶风筝，还有半旧的红灯笼。

他把蜡烛放到了那只红灯笼里，点燃了烛芯，顺着他刚修好的山路，慢慢步向雪山寺，蓦然回忆到从前的事，他不禁失笑。

他想啊，烟花固然是很美的，它冲上云霄，像一场流光溢彩的幻梦，那些匆匆忙忙在世间行走的人，都会因那一瞬的光华而惊叹，驻足。

可他也知道烟花虽美，却到底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宛若惊鸿一现，在山顶上看看就好，不必抓住。他的根就在这座山上，就在这个小小的山寺里，怎么会被一朝一夕的繁华迷住眼，认不得回家的路呢。

他的青春年华，山河岁月都会奉献给这里，是心甘情愿，是无怨无悔，是甘之如饴。

在昏暗的暮色里，他的眼底，映出了漫山遍野的星光，还有亘古不变的温柔。（文/先生不会写诗）